2019年1月6日 佛学研究网
01、六祖撕经
古松下,峭壁边,慧能一边走着,手里一边撕扯着一轴经卷,破碎的纸片被扔了一地。
这是著名的禅画《六祖撕经图》所呈现的画面。
此画为南宋画家梁楷所作。梁楷是水墨高手,他焦墨飞白,线条简洁,寥寥数笔,一个鲜活的人物便跃然纸上。
慧能满不在乎地撕扯着佛经,他口中喃喃自语,右手食指指向天空。
作为中华禅的第六位禅师,慧能有没有撕过经?对此,《六祖坛经》等禅门典籍,均文字阙如。
慧能为什么要撕经?
学者说,六祖有没有撕过佛经并不重要,这幅画体现了禅宗对佛教传统的超越、对佛门条条框框的突破,也寄托了画家对禅宗自由精神的追求与向往。
禅者说,佛经固然是佛陀讲的,但用有形有相的文字来承载佛法,也会让人对经卷产生执著。六祖撕经,是要破除人的“法执”,体现禅“不立文字”的宗旨。
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。好吧,反正六祖撕不撕经,一不影响我吃饭睡觉,二不影响我读经写作,就不必费心劳神与专家们打笔墨官司了。
在这幅画上,我注意到一个细节:慧能头发蓬乱,胡子拉碴,头顶上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,发髻上横插一根发簪,完全是在家人的模样。他右手高举的食指,让我想到“指月”的故事。
在湖北黄梅,慧能得到了五祖弘忍的认可。回岭南途中,在曹溪结识了儒士刘志略,二人一见如故。刘志略的姑姑是比丘尼无尽藏。她读《涅槃经》时,慧能一听,便对经中的义理了然于胸。
一天,无尽藏拿着经卷向慧能请教。
慧能说:“字我不认识,如果你对经文不理解,我倒可以解释。”
无尽藏说:“你连字都不认识,怎么能解释经文呢?”
慧能说:“体会诸佛所说的妙法,跟认不认字没有关系。佛理好比天上的月亮,文字如同指月的手指。手指虽能指出月亮在哪里,但手指不是月亮;再说,看月亮也不一定非要通过手指啊!”
02、丹霞烧佛
慧能撕经之事,有无难辨。不过,“丹霞烧佛”的事,倒是真实发生过。
唐代有位丹霞禅师。一年冬天,他来到洛阳香山慧林寺参加“禅七”。天寒地冻,滴水成冰。坐禅结束后,丹霞手脚都快要冻僵了。他想,太冷了,得找点木头来烤火。然而,殿中没有木柴,只有一尊木佛。丹霞搬下这尊木佛,劈成木块,点火取暖。
住持闻讯赶来,大声呵斥:“为什么要烧佛?”
丹霞一边用火棍拨着火,一边回答:“我想烧出些舍利!”
住持说:“木佛怎么会有舍利?”
丹霞说:“既然没有舍利,何妨再搬两尊来烧?”
在一般人看来,佛像是用来恭敬、供奉的,不能有半点亵渎,更别说把佛像烧掉了。丹霞烧佛取暖,是明显地离经叛道。
当然,烧佛取暖的事,禅门中,似乎只有丹霞禅师这样干过。他这样做,并非对佛不恭敬,他要烧的,是人们把物当作“佛”的错误见解。
“佛”这个字的本意,是“觉者”。佛门之所以造佛像,是希望人们看到佛像时,能向佛学习,成为“觉醒的人”,而不是跪在佛前祈求什么。要知道,人们跪在佛前祈求的,恰恰是佛希望人们放下的。
禅门讲“饥来吃饭困来眠”,“热即乘凉,寒即烤火”。在寒冷中,烧佛取暖的丹霞禅师,是在提醒人们,在自性中,“即心是佛”。如《金刚经》所说:“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,即见如来。”
03、东方洗经
我想,六祖慧能深契佛心,他不会与佛经为仇,因此,他不会撕经。那幅画,可能只是画家梁楷脑海中浮现出来的一个奇思妙想。
和梁楷一样,东方涂钦也是满脑子的奇思妙想。
他把自己的影子拍摄下来,喷涂到画布上,围绕影子用油彩书写汉字的偏旁部首,一幅幅“我非我”诞生了。
他把心安放在笔触的横竖撇捺之间,让书法线条自由地在纸上漫游,等水气淋漓的墨迹干了,他提笔蘸墨继续书写,墨迹一层叠一层,形成了“唐人书写”。
他像孩子一样任性、天真地在纸上“水墨修行”,淡墨浓墨交替,纸上留下一片片的空白,远看,这些空白又成为一扇等待推开的门、一根指月的手指……
作家莫言说:“东方涂钦是一位才华横溢、勇于探索、不断地以他的近乎异想天开的作品给我以惊喜的画家。”
中国美协主席范迪安说:“东方涂钦在想象的世界里挥毫作画,画面上流动着的神秘符号充满了野性的力量和澎湃的律动……”
东方涂钦说:“为什么这么画?画的是什么意思?倒不是我最关心的。我最关心的只是——这样好不好玩,自己快乐不快乐?”他在书画中表达的,从来不是具体的物象,而是抽象的心象,是情绪与感受,是快乐与新鲜。
“洗经”,这个貌似“行为艺术”的举动,是他兴致勃勃在做的一件事。
“洗经”是怎么回事?
他满怀虔敬地抄写《心经》:“观自在菩萨,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……”;他抄写的经卷,一张又一张,一卷又一卷,堆如小山;他把经卷泡在木盆中,像洗衣服一样又搓又揉,完整的经文破碎了,成为残片,文字还原为偏旁部首;他把经文碎片撒入宣纸厂的纸浆池里,和造纸师傅一起重新抄纸,一张4×14米的宣纸诞生了……
如果说那些经卷是前世,从因果、轮回的视角看,这张新生的宣纸,如同今生。
04、色与空,存在与虚无
无论是“慧能撕经”、“丹霞烧佛”,还是“东方洗经”,这些举动,从世俗的角度看,都含有对佛陀的不敬。
梁楷、丹霞禅师以及东方涂钦,他们真的是这样想的吗?
人为什么需要信仰?美国神学家蒂利希认为,这是因为人生面对着三种焦虑:对死亡的焦虑、对生命空虚的焦虑、对罪疚的焦虑。这些焦虑,驱使人在信仰中寻找存在的勇气。
然而,人一旦有了信仰,又会产生新的执著,新的焦虑也随之而生。
为警惕对真理的执著,佛陀在《金刚经》中讲:“法尚应舍,何况非法?”禅门讲,“达摩西来一字无,全凭心意用功夫;若要纸上谈佛法,笔尖蘸干洞庭湖”。黄檗禅师说:“才思作佛,便被佛障。”临济禅师说,佛教的“三藏”十二部经,都是“拭不净故纸”(擦屁股的手纸)。赵州禅师说:“佛之一字,我不喜闻。”
禅师们否定偶像崇拜,勇于“呵佛骂祖”;反对拘泥于经卷,高唱“不立文字”;消解权威的意义,提倡“见性成佛”;标举“即心是佛”,声称“求解脱要靠自己”。
从禅的角度说,“东方洗经”,是他“水墨修行”的延续,也是他对“六祖撕经”、“丹霞烧佛”的继承。尤其是洗经之后重新造纸,则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”,现实地实现了从“色即是空”到“空即是色”的嬗变。
这张巨大的宣纸上,密密麻麻的抄经残片随处可见,有些已是偏旁部首,根本无法看出之前是什么文字;稍微站得远一些,它便还原成一张等待书写的宣纸。
曾经的一卷卷《心经》,以及《心经》中的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”,均隐含在这张纸上。
让人想到萨特的《存在与虚无》。
05、舀水做佛
苏格拉底说:“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。”
“东方洗经”再造的纸,让我想到,人生,不也是这样一张纸吗?前世所有的痕迹,都水印其间,只是我们的心灵不够敏锐,对此毫无省察。
于是,童年无知的涂鸦、少年天真的绘画、青年拮据的账单、中年挣扎的心迹、老年无奈的自语……都被我们蘸着时光的墨水记录在这张纸上。
当生命的时针指向终结的一刻,回光返照之际,我们能够从眼前闪过的幻影中,看到这一生忙碌奔波的意义吗?
当死亡把生存的意义推向虚无时,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?
佛教认为,如果没有学会觉照,生命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没有意义的轮回。
没有觉照,人只是被动地活着;练习觉照,就像照镜子一样,自己看着自己活。就像《心经》所说的“观自在”。
在自私的黑暗里,人无法窥见镜子中的自我。利他的心,犹如光明,帮助人从镜子中看到自我的真实面目。
说到利他,摄影家李建全在西藏拍过这样一张照片。
一位老婆婆跪在湖边,双手合十,口中念念有词。随后,她用木勺舀起湖水。停留片刻,她把木勺中的水倒进湖里,再次双手合十,念念有词……李建全注意到,老婆婆一直在湖边这样重复着。
他感到好奇,走近了去看。
噢,老婆婆拿的不是木勺,而是一个刻有佛像的印模。她每次把湖水舀进来,印模里便多了一尊水做的佛。老婆婆说,她把印模中的水倒进湖里,是为了让湖中的众多生灵与水做的佛结缘。
听李建全讲完这个故事,我被深深地感动了。
有人说,利他有意义吗?《金刚经》不是说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”吗?经文没错,但是怕人理解错了。经文是说世间的一切事物,皆如幻化,不会永存。
世间的事物,尤其是那些惹人怜爱的人或者物,容易引发贪念与执著,让人陷身其中,随波逐流;如同骑上旋转木马,只能紧紧抓住把手,被动地转个不停。
佛教的人生观,不只局限于今生,今生与前生、来生紧密相连。这就使得生命的空间变得深远。
佛门说“万法皆空,因果不空”,从三生的角度看,觉照的人,会尽可能地做利他的事;因为今生的所有行为,直接影响来生的命运走向。
从利他的发心来说,老婆婆舀水做佛即不是没有意义,更不是徒劳。同样,六祖撕经、丹霞烧佛、东方洗经,哪一件没有意义呢?
世界是一座桥,走过去,不要因为迷恋桥上的风景(著相),而忘记了彼岸的存在(解脱)。